编者按:
2023年4月23日,是第二十八读世界读书日。全民阅读,分享书香,我们鼎力推荐著名作家白描的《天下第一渠》。
关于《天下第一渠》创作答中新网记者问
白描 上官云
著名作家白描的长篇非虚构作品《天下第一渠》问世以来,引起文学界和广大读者的广泛关注,好评如潮,评论文章源源不断见诸各种报刊,从各种角度对作品进行解读,对其意义进行阐释。李敬泽称其是“一部可以留给后人的大书”,其“大眼光、大情怀、大气概”,具有“文化人类学意义”。李建军称其具有“世界眼光”。施战军认为它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”和“非同一般的价值”。贾平凹说“《天下第一渠》是中国纪实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收获。”王巨才赞其为“为乡土中国立照 为农业文明存史”。白烨指出“《天下第一渠》,把详实的史料化为丰富的细节,以充沛的感情激活历史的遗存,实为近年我国纪实文学创作领域里的一个重要收获。”孟繁华赞扬作者“以‘扩张’的姿态,不止写了郑国渠的修渠史,更写了一条大渠对关中地区农耕文化的塑型。对绵延两千余年中华文化一部分历史的全方位勘探和想象。”徐剑评论说“白描完成了一种难度很大的超量的跨文体写作。”《天下第一渠》足可以看作是“千秋笔、悲欢赋、风俗画、史家书”。陈建功指出:“白描的“非虚构文学”新作《天下第一渠》,是寻觅、思考、彰显关中文化进而探讨中国农耕文明世界贡献的百科全书式的力作。”“以我不完全的统计,本书内容涉及的学科有:水利史和水利工程学、地理学、考古学、古代史、近现代史、经济学、地方志、贸易史、民俗学、民间文艺学、法律史、中西文化交流史,等等诸多方面。特别要指出的,这些丰厚积累的呈现,并不是‘耳食之言’的‘粘贴’,也不是‘掉书袋’式的 ‘炫酷’。‘熔铸百家,自成一家’的自信,无疑使作家娓娓道来的讲述,拥有巨大的说服力。” 此外,在非虚构文本的创新方面,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宗涛指出:《天下第一渠》的一个贡献,“在于它的文体超越价值以及由此带来的文体革命意义。”“白描先生的《天下第一渠》穿梭往返于历史和现实之间,在浩繁的文献卷帙与大量的田野调查中抽丝剥茧、寻本探源,以学者的严谨和诗人的激情,在多种文体之间游刃有余地潇洒走笔,突破了纪实文学的现有范式,构建出一种全新的表达格局,带给人以全新的阅读体验和审美冲击,从某种意义上,是对纪实文学文体的一次‘破冰’和‘打僵’。”
2019年,《天下第一渠》 荣膺陕西省第十五届“五个一工程”奖图书奖。
记者:《天下第一渠》是写中国古代伟大水利工程郑国渠的长篇非虚构作品,这是一条由韩国派往秦国的间谍兴建的水利工程,充满传奇性,你能概括介绍一些郑国渠的故事吗?
白描:战国末年,秦国日益强大,统一天下的步伐加快,其他六国感受到极大的威胁,这其中最为不安的首当韩国,因为它紧挨秦国。韩王派出一个名叫郑国的水工进入秦国,忽悠秦王上马一项很大的水利工程,企图借此消耗秦国的人力财力物力,使其“无力东伐”,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“疲秦之计”。秦国按照郑国的设计,要引泾河的水,东流三百余里,注入洛河,这的确是个极其庞大、极其复杂的工程,非短期能建成。在建渠过程中郑国的间谍身份暴露,被秦王嬴政抓起来要杀头,郑国坦然承认自己是间谍,但又表示“渠成亦秦之利也。臣为韩延数岁之命,而为秦建万世之功。”秦王没杀郑国,让他继续主持修渠。历时10年,工程完工,《史记》和《汉书》里都记载:“用注填阏之水,溉舄卤之地四万余顷,收皆亩一钟。于是关中为沃野,无凶年,秦以富强,卒并诸侯,因名曰郑国渠。”韩王没有想到精心设计的疲秦之计,反倒成了强秦之策,秦统一六国,第一个灭的就是韩国。这是历史上最大的一个“乌龙球”。
记者:你怎么会想到写《天下第一渠》?是因为这是你家乡的一条渠吗?是不是写这部作品早在你计划之内?
白描:家乡这么大一个题材,我当然是计划要写的,但没有准备即刻动手,因为写作难度很大,这条渠的历史纵贯2000多年,历朝历代围绕它都有很多故事,而且写作这条渠,实际上是为一方土地纂志,涉及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军事、王朝的兴衰和百姓的命运。我的家乡陕西关中是农耕文化的一个标本,写这条渠,实际上也是写它如何为关中的农耕文化塑形,破解一方土地的文化密码。我还没有准备好,我怕轻易上手,把这个题材糟蹋了。
记者:那怎么又写了呢?
白描:2016年,郑国渠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,这不光令家乡人感到骄傲,也令陕西人,乃至中国人感到骄傲,因为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与世界文化遗产、世界自然遗产,并称为世界遗产,都是人类文明的伟大见证,入选有一套严格的评选程序,2016年前,中国有7个项目荣获这“金名片”。家乡派人专程找我,让我写郑国渠,这是一个原因;另一个原因,也是主要原因,是家乡这些年发展遇到了困难。我的家乡陕西泾阳县,是一个历史名县,热播电视剧《那年花开月正圆》讲的就是泾阳的故事,秦曾经在泾阳建都,但这几年因为大西安的开发建设,泾阳被一分为二,一部分划归西安管辖,一部分保留给泾阳。连泾阳县城,也划归西安,县长一出政府大门,脚就踩在西安地面上,连大街上扫地的环卫工他也管不了,泾阳面临有县无城的窘境,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,谁心里也没底,心里发虚发慌是不可避免的。我是从这片土地走出的作家,令我感到沉重的是,我熟悉的农村,已不复存在,更大的危机是那些数千年来形成的核心价值支撑,一种光焰灼灼的精神体系,随着乡村的衰微和现代思潮的涌入,正在瓦解,正在崩塌,对此我不能无动于衷,我不想看到一种伟大的传统被撕裂,在我们的来路和去向之间横亘一道价值判断的迷障,所以就有了写作《天下第一渠》的冲动。
记者:2000多年的历史,而且横向还要辐射到很多方面,王巨才称其“为乡土中国立照,为农业文明存史,为大好河山写志”,陈建功说它是“寻觅、思考、彰显关中文化进而探讨中国农耕文明世界贡献的百科全书式的力作”,这种书写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,你都做了哪些准备工作?
白描:郑国渠是引泾河水而建的工程,2017年春,我驾车到泾河的源头宁夏六盘山一地实地考察,还走了泾河流域甘肃陕西一些县。随后在考察采访中,我七上郑国渠渠首,采访了近200位人士,阅读了大量文献资料,史书、地方志、水利专业书籍、农耕文明起源以及在中国的演进,还有人物、文化、商业等方面的有关资料,成书的或油印没有出版的,在我的写作间里摆满了几张大桌子。在创作前做了大量的准备,写作中既要进入到这些材料中去,又要跳出来,不能被材料所捆绑。我告诉自己,这部作品要从里向外写,不能从外向里写,因为这个作品必须融入我自己的很多生命体验。
记者:你的写作习惯是什么?这么大的工程量,你是怎样分布自己的精力的?
白描:我无论写长的短的东西,在开始进入的时候比较难。很多作家本事很大,想写什么,坐下就能写,我却要酝酿,调整情绪,非要把状态调整到与写作内容合拍的情景氛围中。这部作品是在家乡动笔写的,这对写作很有利,说家乡话,吃家乡饭,会家乡人,谈家乡事,一种既熟悉又亲切的乡土气息包围着我,很多感觉被调动,很多记忆被激活,我沉浸在家乡文化氛围当中,沉潜到家乡历史的情境深处,那是一段亢奋、充实、快乐的时光。我每天5点起床,开始写作,写到十点钟吃早饭,饭后不休息,继续写,写到下午4点钟,吃下午饭。家乡农民传统上是一天两顿饭,就是这个钟点,傍晚随便垫巴一口,不算正式吃饭,叫“喝汤”,我连“喝汤”也免了,我恢复了农民的习惯。下午饭后看资料,7点钟上跑步机快走40分钟,然后洗澡,接待来访者,10点钟准时上床睡觉。每天都是这样安排,很规律,就像长袍,保持好一个节奏,才会有效率。
记者:有没有写不下去的时候?
白描:当然有。比如写到宋代兴建丰利渠,这是郑国渠的后续工程,几上几下,多次起落,过程很曲折,但史书记载很简略,为什么这么饱受折腾?一连几天我都对着电脑发呆,不知道怎么写。我干脆不写了,出去转转,去哪里?我叫朋友把我拉到泾河出山口,在丰利渠渠首遗址转悠,然后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。我面前就是1000多年前在山石上开凿的渠道,渠首闸门的深槽都有保留,涛涛泾河在旁边流淌。我想到宋朝国家管理者的煞费苦心和劳动者的艰辛,想到一个王朝的命运,想到它的雄心和无奈,想到这个工程建设者的付出。我呆坐着,与1000多年前那个王朝对话,与那些建设者的亡灵对话,我觉得他们就在我身边,就在我头顶徘徊,就在这凝神遐想中,“富而不强”四个字跳入我脑海,宋代的国运,用这四个字概括是很准确的,于是书写“几起几落”,突然就找到了一个突破口,一条渠的命运,其实是和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,于是从大处着眼,从大背景着笔,将修渠的曲折和艰难,完整地表现出来。
记者:这本书今年3月出版,当月即进入中国出版协会的国家文学好书榜榜单,我这里可以重复一下评委给出的入选理由:“《天下第一渠》以为郑国渠立传的方式,依据时间顺序描绘了郑国渠两千多年的历史身世和兴衰流转,辅以大量的文献记述、考古发现、神话传说等,完成了宏大的历史场景和时代命运的艺术再现,并从作者的角度理解、探寻这条大渠对关中地区农耕文化诞生和发展的影响,蕴含着作者对民族文化和历史进步的人文关怀。作者以饱含深情的文字和凝练有力的语言,完成了对一条大渠的全方位解读,对民族文化的峻切思考,对苍生大地的真诚关注,对历史变迁的当下纪录。”这个评价很高。你认为这本书达到了你设定的目标吗?
白描:上边的评价是读者或者是专家的解读,我的想法,就是要给故乡写一本致敬之作。我上大学离开家,父亲送我到火车站,临别只交代了一句话:“你要常回来。”人这一辈子,有些事情注定是忘不掉的,比如故乡永远都会装在心里。上大学,然后工作,先是西安,再调到北京,离故乡越来越远,但一直觉得最亲近的一块土地还是泾阳,这是不可取代的。我熟悉大渠,熟悉家乡人的生活,熟悉他们的品行习惯、思维方式、伦理道德、价值支撑,我要从这方方面面探究并表现其与传统民族文化的根脉关系,即使下笔写现实,写当下,也要透现出历史和时代的折光。
记者:家乡人对这本书怎么评价?
白描:截止现在,这本书在我们县,就已经卖了10000多本。4月16日《天下第一渠》首发式在泾阳举办,原先估计会有一、二百人前来,结果一下子来了400多,会场坐不下,会场外还聚集了很多人,有本县的,也有专程从西安、咸阳和关中各县赶来的。郑国渠及其后历代渠系,让关中渭北地区受惠2000多年,使这一带成为天下粮仓,史书上说是“衣食京师,亿万之口”,人们感念那些“举锸为云、决渠为雨”的修渠人,想了解从自己村头流过的大渠的故事,从读者反应看,家乡人对这本书是认可的。
记者:你的非虚构写作有自己的鲜明特点,比如说“代入感”特别强,你是在追求这个效果,希望读者与你形成感情上的“共振”?能详细说说你的想法吗?
白描:无论作品表现的生活离读者自身的生活有多大距离,理想的作品都应该是能把读者代入的。看小说,读者容易进入情境之中,读报告文学作品,读者会下意识地认为你写的是别人的事,你的写作很客观,但他会认为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。一旦读者抱着这种阅读心态看你的作品,那么你作品的感染力就会衰减很多。我的非虚构写作,我常常是作品里的人物之一,也就是所谓的“在场”,我想用“在场”这种方式,除了你讲的那些作用外,还想增强一种现场见证的叙事效果,情绪抒发,观点表达,是火苗,目的是点燃读者,点燃他们的情感或是心智。
记者:李敬泽说这是“一部可以留给后人的大书”,其“大眼光、大情怀、大气概”,具有“文化人类学意义”。李建军称其具有“世界眼光”。施战军认为它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”和“非同一般的价值”。贾平凹先生说:“《天下第一渠》是中国纪实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收获。”从这些评价里,可以看出大家对你的肯定,也包含了对你的期待,下一部作品你打算写什么?计划可以披露吗?
- 白描:非虚构作品我已经写了《苍凉青春》、《被上帝咬过的苹果》、《秘境》,还有这本《天下第一渠》。我不想把自己的创作局限在非虚构写作上,早年我写过一些中短篇小说,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《恩怨》,也出版了长篇小说《人兽》,我想再把小说写作拿起来。下一部将会是一部长篇小说,写玉器行业里的人生百态,这是我很熟悉的一个领域。三年前已经完成了详细提纲,从提纲看,没有50万字打不住。又是一个硬仗,我希望自己能把它写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