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南进入青铜时代的时间,比中原地区要晚很多。战国末期至东汉初期,是云南青铜文化发展的高峰期。
古滇人在充分汲取多种文化精华的基础上,用巧夺天工的冶炼、铸造技术,将社会生活的千姿百态,熔铸成一件件青铜艺术杰作。从农业、畜牧业、纺织业、祭祀、葬俗等不同侧面,展现了战国末期到东汉初期这一历史阶段,滇国贵族的战争、生活、生产等活动。
云南李家山青铜器博物馆馆长李红成认为,李家山青铜文化虽然晚出,却是中国青铜文化晚期的集大成者,也是世界青铜艺术史上罕见的、不可复制的个案。
古代云南何以产生如此辉煌璀璨的青铜文化?主要原因是云南具备丰富坚实的物质基础。
云南至今仍是我国铜、锡矿主要产区。云南产铜、锡、铅的记载,最早见于《汉书·地理志》:“俞元怀山出铜。”“律高西石空山出锡……出银、出铅。”“贲古北采山出锡……出银、出铅。”
按《新纂云南通志·地理志》的解释,西汉俞元在今天的澄江、江川和玉溪一带;西汉律高在今天的通海一带;西汉贲古在今天的蒙自、个旧和峨山一带。
考古调查资料表明,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,直至青铜时代的古文化遗迹、遗址、墓葬等,在江川都有发现,它们分布于抚仙湖、星云湖湖滨周边的台地、坡地和小山上。
从春秋、战国至东汉初期约500年的历史时期,江川境内大量出土的文物证明——江川的青铜文化,自始至终贯穿古滇国的建立、鼎盛和衰落的整个过程。辉煌灿烂的李家山青铜文化,是中国青铜文化的重要代表。
李家山出土青铜器:剽牛祭祀铜扣饰
惊喜不断,疑问连连
“牛虎铜案”,巨角前伸的大牛,用厚实的身躯抵御老虎,保护着身下的小牛;虎牛鹿贮贝器,同样能看到牛与虎,只是这次追逐的是三头鹿;猛虎袭牛铜枕,同样不能少了牛和虎,恬静、迅猛;立牛葫芦笙,古老的声音依旧在山野间回荡。
还有五牛铜线盒、立鹿铜针筒……古老的纺织,千百年间保持着历史的色彩。
它们,都来自云南玉溪李家山。
时光依然停在了1972年的春夏之交,星云湖畔的李家山上,那年的春风依然猎猎、依然干燥,依然吹得考古队员脸上起了些微褶皱。
那一年,考古队员们探方确定的27座古墓,依然在进行紧张的田野考古……
“尽管当时的生活和工作条件都很差,然而大家依旧兴高采烈,前期出土的大量青铜器和各种器物,让大家信心百倍。大家开玩笑说,一定抱它个‘大金娃娃’。”
——这是李家山古墓群考古领队张增祺,在当年的考古日记中的一段话。
一语成谶,他们果然挖到一个“娃娃”。
铜鱼杖头饰
1972年4月,当发掘推进到M18号墓时,负责清理的考古队员,发现填土中有一处不同。
这次与众不同的发现,出现在了张增祺当晚的日记中。
“墓内随葬品中,有一件女俑杖头铜饰。我们在墓坑中先将其头部清出,见其长发披肩,随口说:‘啊!这还是个女的。’岂知,在墓口看热闹的群众一听说是个女的,便到处哄传。”
发丝低垂,披在后背上,耳环甚至比耳朵还要大;左手置于胸前,右手放在膝部,踞坐在一面铜鼓上——这,就是传言里那个俏生生的姑娘,不过她却是青铜铸造而成。
“挖出女娃娃”的消息,很快从墓坑传到了山下;口口相传中,细节在老百姓的传言中走样了。
于是,考古现场再次聚集了很多老百姓,他们都要来看个稀奇。后面的一些谣传就更加玄乎了,说考古队在山上挖出了一个俏生生的姑娘……
后来,考古学家终于给这个“女娃娃”起了一个专业的名字——女俑杖头铜饰。
权杖代表着权力,女俑就是权杖上的装饰。在古滇国,这位墓主人应该拥有不小的权力。
女俑杖头铜饰的发现,让考古队员兴奋异常,可接下来的发掘却着实难坏了他们。
M24号墓葬,清理中,队员们发现土层中出现了一排细碎的圆点,其实是一颗颗小圆珠。
相对于大件小件的青铜器,这些小圆珠的清理相对困难。因为小珠下葬时是串起来的人,年深日久,串珠子的丝线等腐朽后,就散开落在土层中,所以清理比较缓慢。
在清理这些小珠子的过程中,考古队员们心里也有个疑问:墓葬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珠子?它们是什么?
考古工作中,越是小的文物,清理越要仔细;因为细微的移动,都可能造成最后的误判。
当时,每一颗小珠子在什么地方,一定要准确记录。不然,将来就很难复原,很难复原它在墓地是一个什么状况?作为第一手资料,考古现场的数据是研究的基础。
记录完成,提取开始。
李家山出土的“珠被”
因为小珠子太小了,有些把土清理掉以后,考古队员们还要求群众再筛一次。褪去泥土,清理之后,这些不起眼的小珠子,竟然散发出不同的光泽——这些小珠子有绿松石,有玛瑙,虽然当年串联的丝线已经腐朽,但它们却依旧保持着一条条弧线的形状。
珠子有大的有小的,数量很多。
仔细看,珠子的直径最多只有3毫米,甚至还不足2毫米,有些穿孔已经被泥土堵住。从材质看,有玉石、玛瑙、绿松石、琉璃……它们原本的样子是什么?应该是一条丝线串起的无数珍宝。
是项链?还是腰带?为什么会出土这么多条珠串?它们到底有什么作用呢?
在实验室里,这些五颜六色的珠子被还原——串珠成串,连串成面。
这其实是一床被子,一床由多彩珠宝穿成的“被子”。
它的真正名字叫“珠被”。在古代,“事死如事生”的葬俗,从中原到西南也是一脉相承。
当时,这些小珠子就放在墓主人前胸的部位,应该是覆盖在身上的。2000年前,能够拥有这么多珠子做成“珠被”下葬的墓主人,身份一定非同小可。
墓主人的骸骨,虽然已经腐朽;但这些珍宝,足以彰显他生前的富庶,以及无与伦比的地位。
李家山古墓群的考古发现,也越来越精彩了。
工艺先进 镂刻精致
时间,不一定能证明许多东西,但一定会看透许多东西。
在考古中,不管是田野考古、抢救性考古还是实验室考古,都是希望通过墓葬中保留或者残留的文物,还原某一段历史的真实——
1972年李家山考古出土的文物中,国家一级文物和二级文物很多,因此云南省博物馆对其进行了严密科学的保护。
参观的人,可以隔着玻璃去感受古滇国的神秘。
人们有时会在一些器物前驻足,揣测着这些器物在2000年前的用途;遥想着在那个年代里,祖先们的生活日常。
这些器形不大,也并不精致,只是它们的造型特别怪异——有的像没有毛的大号牙刷;有的像一个大大的工字;有的就是一个装饰简单的铜片。
其实,然而对于这些器物的困惑,早在50年前就已经开始了……
当年,出土的一些器物无法判断用途,定名也只能暂时依据形状命名;这既不利于后续的研究,也让负责发掘的考古队员十分着急。
但是,那年春天的考古发掘依然在继续——
很快,M11号墓出现了这样一件器物——这件器物的顶部是一只站立的雄鹿,回首张望。
当时,大家都觉得这个器物很有意思。大家虽然不知道这个器物叫什么名字,用途是什么?但轻轻摇晃一下,恍惚感觉器物里传来一些响动和声音。
奇怪的声音来自器物下部,考古队员意识到:圆柱形的铜柱内,可能暗藏玄机。
等轻轻打开这个器物,看到里面装着打磨的骨针,大家就明白了——原来这是古人装针的针筒,是青铜铸造的针筒。
惊叹之余,大家就在感叹:这个墓葬的主人,想必是一位古滇国的妇人,针筒是她生前的随身之物。
顿时,考古队员来了兴趣,有针就肯定有线,那么能不能在墓葬中找到当年的“线”呢?
很快,一件特殊的青铜器出现了——盖子上立着四头小牛,一头大牛;向前伸出的犄角,表示着它们的雄壮。
开始,大家一致认为像这个器物可能是装海贝。因为这种盒子,一般好像里边应该是装海贝的。
然而,预想的结果却不是这样。
器物在考古现场出土时,好像还可以打开一点。队员们尝试着慢慢搓开了一点,里面是蓝颜色的,绿颜色的,一条条绕起来的放在里边,而且颜色非常鲜艳——所有的一切证明,这就是古人的线盒了。
“抓紧盖上,不要接触空气——”在有经验的考古队员提醒下,大家抓紧盖上盖子,将这个“线盒”密封起来。
因为,盒子里有机质的丝线并未腐朽,甚至还保留着原本的色彩。但一旦接触空气和阳光,就可能立即腐朽,化为飞灰,造成不可逆转的考古损失。
而针和线的出现,也彻底解开了困扰已久的谜团。
事实上,这组奇怪的青铜器,是一件古老的织布机——织布机的样式和原理,和现在云南少数民族用的相对古老的织布机差不多。
穿什么?怎么穿?今天的我们,对此很在意;而古滇国的先民们,同样也很在意。
在李家山69号墓出土的东汉时期的“纺织场面铜贮贝器”,高达47.5厘米,器盖上铸十人组成的纺织场面——其中,6位纺织娘沿边坐成半圆圈,正在纺织劳作。一位很高大的女性贵族端坐中央,一人捧食盒跪其左侧,一人执伞跪其后方,一人跪其前方。
因中央的女性外形采用了鎏金,让人一眼就明白她的地位显赫。
这些青铜文物,代表了古滇国极高的青铜铸造工艺——
另一件出土于69号墓东汉时期的“鎏金鼓形器座”,高9.5厘米,通体鎏金。业内专家称,这是在全世界各国收藏的几百面铜鼓中,唯一的一件鎏金铜鼓,可称稀世孤品。
鎏金鼓形器座
而13号墓出土的战国时期“虫兽纹铜臂甲”,高21.7厘米,厚度不到1毫米。这是滇国贵族作战时的防护装备。这件臂甲镂刻纹路细如发丝,刻有虎、豹、鹿、猴、蜥蜴、鸡、蜈蚣、鱼、虾、蜜蜂等10多种动物。
有趣的是,这些小动物竟组成了一条食物链。
这件青铜臂甲,代表了战国时期我国镂刻工艺的最高水平。
出土于68号墓的“错金银镖”,是一件同时用错金和错银特种工艺来装饰的青铜器,非常珍贵和罕见。
专家介绍,古滇国青铜器的主要成分是铜、锡、铅,具有较高的工艺价值。其特种工艺,主要有线刻工艺、金银错工艺、镶嵌工艺和鎏金工艺。合金比例和精度都达到相当高度,并采用先进的分铸、整体焊接及利于制作精度较高的失蜡法铸造工艺。
这表明,古滇国的工匠们,对青铜合金和特种工艺,已有较准确的认识并能熟练应用。
古滇国青铜器中,有没有镀锡工艺存在?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对李家山青铜器博物馆里的展品,进行金属成分分析后认为:铜二牛扣饰、铜贮贝器、蛇形镂空器、熏炉、鎏金铜腿甲、跪鼓铜俑,是镀锡工艺文物。
闻铜而来,却非“同行”
当年,李家山古墓群出土的动物很多,但牛几乎每座墓都有。
为了准确记录这些牛,第一次参加考古工作的张永康,却犯了难。
当时,张永康怎么画,也画不像这个铜牛,急的嘴角都起泡了。后来,还是孙太初过来帮他修改了一下。他在旁边看着,孙太初画牛头时,笔尖在纸上转了一个弯,类似一个U形。这“牛”马上就看着活泛了。“得,以后我也这样画就是了。”张永康学了“一招”,喜不自禁。
随着墓葬清理的深入,挖出来的“牛”越来越多了。这时,M24号墓坑中出现了一只“小牛”。
现在,不管是挖出“大牛”还是“小牛”,大家已经不奇怪了;但奇怪的是,“小牛”身下的器物,却吸引了张增祺的注意,
M2出现的这段小插曲,后来出现在了他的日记中——“4号墓有很多牛,大牛我们发现了牛虎铜案,我们还发现了一件很小的牛……”
“小牛”是站立在一个圆滚滚的青铜器上。小牛身下的青铜器,不像是兵器,也不像是农具。
“云南的一些少数民族,演奏时都还在用葫芦笙。‘小牛’踩着的这个物件,咋看着像是葫芦笙啊!”就在众人不解时,一直研究云南民俗的王大道,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。
葫芦笙,作为西南边陲最早的演奏乐器,早在商周时期,就有的匏类乐器。从中原一路传到了西南民族地区。
李家山出土青铜器:铜葫芦笙
目前,曾经流行的乐器葫芦笙等,已经被列入国家非遗项目,需要国家的保护才能继续传承。现实中,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,当地的钟安六、钟真付父子,也没有让这种古老的声音消失。
今天新作的葫芦笙,与M24号墓出土的铜葫芦笙,还能看到相似的影子。只是,经过千百年的埋葬,墓葬中的笙管早已腐朽,只留下原本的孔位。
在葫芦笙上,站立着一只装饰性的小牛,或许这是古滇人的信仰;
又或许,假设葫芦笙换成了青铜,丝竹声中会多一些金属的铿锵。
时光的流逝,变成了一种叫做回忆的东西。
在李家山的山顶,钟安六、钟真付父子再次吹奏起葫芦笙。古老的音乐在山顶悠然响起,一千八百多年来,或许这是第一次……
多年以后,谁还记得:这个世界,谁来过……考古的意思,就在于能通过古人遗留在墓葬中的微弱痕迹,还原当年的历史,还原那个年代古人的生活场景、风俗习惯和历史人文。通过历史淡化的烟云,追寻古老的信息。
当年,考古工作一般要持续到天黑才收工。
吃过晚饭后,由于惦记着墓葬里来不及提取的器物,5名考古队员还常常结伴上山巡视一遍。
有次巡视过程中的一幕,多年以后依然令人难忘。
那天晚上,几个考古队员结伴再回去考古现场去看看。结果,就看见墓坑里,一个人影影绰绰地站在没提取出来的一个铜鼓上。
荒郊野外,半夜三更,古墓森然,除了考古队员,一般的老百姓哪有胆量出现在这里?而且还出现在古墓群里,居然还能镇定地站在一个铜鼓上。
“干什么的?下来——”
听到几个队员的喊声,铜鼓上的黑影跳下来了,不慌不忙地径直朝他们走来。
“我是昆明东川铜矿的,也是挖铜的,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同行。听说你们这里也有铜,一起挖,一起发财……”“去——去,哪儿跟哪儿啊!我们是在考古,出土的是青铜器,和你们东川的铜矿不是一码……”
大家哭笑不得,在磨了一番嘴皮子后,查看确定了墓葬坑里未提取的文物并未丢失,才喊那人滚蛋了。令大家啼笑皆非的是,大家喊他从墓坑里上去时,那人还嘟囔着“不要发火嘛”。
文物多暴露一天,就多一天危险。
那次夜巡虽是虚惊一场,没有遇到盗墓贼,但5名考古队员也意识到,必须加快考古清理力度,不能出现什么纰漏。
为安全起见,考古队的5个人就分成两班。一班晚上回去山下的老百姓家休息;另外一班就在山顶搭了小帐篷,日夜守护着文物安全。
就这样,考古队员把“家”从李家山下的村子里,搬到了考古现场,他们离真正的家,更远了。(未完待续)(文/张密 白帅 秦茜 图/玉溪市委宣传部)